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路遥:刷 牙

时间:2023-02-14 21:46:09 来源:网络 作者: 路遥 点击:194次

有些事本来很平常,可是一旦在某些环境中出现,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。

一九七八年夏天,大山村十八岁的青年社员黑牛,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卫生学习班回来后,就成了队上唯一的“赤脚医生”了。

虽然是“赤脚”,但也还有“医生”之名;医生这两个字是和卫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的。不用说,医生本人都是讲卫生的。

就是基于这一概念,“赤脚医生”黑牛在学习班结束时,买了一个刷牙缸子,一把牙刷和三毛几分钱的一瓶牙膏。

回队后的第二天早晨,我们这位“医生”就赤脚片儿蹲在自家门前的硷畔上,刷开了牙。

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刷牙,不用说,当时的情况着实怕人: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刷破了,满嘴里冒着血糊子。但他不管这些。他照样使劲刷。他知道第一次刷牙,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,刷几次就好了。刷牙讲卫生,保护牙齿。作为“赤脚医生”,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刷牙的好处和不刷牙的坏处。

但是——生活中处处有这两个字——严重的情况出现了。

在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路、离公社也有五、六十里路的僻远山村(这样的村庄在中国为数不少),人们还不习惯现代文明。可不,自古以来,这里谁倒刷过牙?在这里的人们看来,刷牙是“公家人”的派势,老百姓谁还讲究这!

现在在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刷起了牙,岂非咄咄怪事?所以消息风快传遍全村,

先后有一些老者和童稚向刷牙者的院子里涌来,象看一台大戏一样围住了他。

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,惊叫声和稀奇的议论,嗡嗡地响成一片。有几个老头为了看清楚一些这新景致,竟然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,象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,互相指着他的嘴巴各抒己见。随后赶来的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,从未见过刷牙,现在看见他满嘴里冒着血糊子,以为得了啥急症,吓得眼泪汪汪说:“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……”

黑牛本来就是农村中那种爱干净的青年。劳动也好,虽然泥里来水里去的,但衣着经常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。除过平时穿的衣服,他还在箱底平平正正压着一套“礼服”——那是一身深兰色的粗布罩衣。布不怎样,但裁剪成制服式样,洗得干干净净,选得有棱有角,过个年节穿在身上,倒也还满俊气的。村里人因此都叫他“卫生人”。公社办卫生学习班,他们村当然推荐他了。

现在,这个“卫生人”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。

黑牛向来遇事不慌不忙。这阵儿也一样:他不管众人怎样围观,甚至嘲笑他,

照样不慌不忙刷他的牙。他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,然后取出牙刷,喝了缸子里的一口清水漱了漱口,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,又喝了一口水漱了起来。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他的嘴上;又从他的嘴上看到土地上。

现在,黑牛刷完了牙。他很高兴:虽然牙床有点疼,但口里十分清爽。(这种痛快的滋味一生中从未体验过),他感到牙齿上剥落了一层什么东西——那是多年积下的污垢被清除了啊!他不是看见,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白净了——一定白净得象白玉米籽儿一样!

他站起来了,手里端着刷牙缸子,本来转身想回家,但不知怎的,心头萌生起这样一个欲望:乘这个机会,他很想宣传一下刷牙的好处。他现在已经是“赤脚医生”了!

他好记性——把学习班上公社医院大夫讲的牙齿方面的卫生知识,几乎一字不落说了一遍。

他的宣传还没完,人群里就发出了嘲骂声:

“哼!逛了几天门外,倒学起文明来了!”

“卫生卫生,老母猪不讲卫生,一肚子下十几个价猪娃哩!”

“哈呀,一股洋胰子味,把人鼻子都熏坏了!”

……

这时候,只见一个黑胡巴茬的老汉,满脸通红,豁开人群,径直朝人圈里的黑牛走来,他没出声,抡起庄稼人粗壮的胳膊,朝黑牛的嫩脸蛋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,然后大声喝骂道:“不要脸的东西!还不快滚回去,站在这说你妈的脚哩!”

这是“赤脚医生”他爸。

老汉一记耳光打散了看热闹的人群,院子里很快就剩下了他父子俩。

黑牛被他父亲打的牙刷牙膏都掉在了地上,手里只提着个刷牙缸子。他眼里噙着两颗泪珠,说:“爸,你为啥打人哩?我现在是‘赤脚医生’,给大家讲讲卫生的道理,有什么不对?”

“狗屁卫生!你个土包子老百姓,满嘴的白沫子。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!你羞先人哩!”

“不管怎说,刷个牙算什么错!”黑牛嘴硬地辩解说,“你看你的牙,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,说不定就是因为没……”

“放屁!牙好牙坏是天生的,和刷有屁相干!你爷一辈子没刷牙,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,临殁的前一年还咬的吃核桃哩!别给老子糊说了!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到茅坑里去!”

……

当天晚上收工后,满肚子委屈的“赤脚医生”去找生产队长——叫队长评评公道吧!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?

这个村户口少,只是个生产队,所以队长就是全村的最高执政者了。老队长和黑牛爸一样满脸胡茬;在全村享有最高威望。他五十多岁的人,害着严重的气管炎,还为队里拼命劳动哩。

老队长这阵儿正盘腿坐在煤油灯前,一边猛烈地咳嗽着,一边用劲地抽着旱烟锅——不知哪个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庸医生告诉他:抽旱烟能治气管炎。并且理论说,气管炎是寒症,烟是热性的,驱寒。老队长竟相信了这“偏方”。尽管咳嗽越抽越厉害,他还是拼命用这“偏方”疗治他的气管炎。

黑牛准备谈完他自己的“刷牙问题”后,就要对老队长具体讲解一下抽烟对气管炎的害处了。他现在有这方面的知识。

老队长还没等他开口,便一边咳嗽,一边抽烟,一边说:“事情我都知道了。咳,你们这些年青人。庄稼人还刷牙哩?你看你洋不洋?文件上,报纸上,常常说修正主义,修正主义,你这样下去,离修正主义不远了!咱个老百姓,刷那牙干啥?如果全村的青年人都搞这个刷牙的把戏,这坏风气传开来还了得?当然,话又说回来,谁没年轻过两天?有缺点错误改了就对了。你也甭为这事熬煎,在咱社员会上好好检查一下思想就行了……”

老队长苦口婆心教育完黑牛,就猛烈地咳嗽起来。他赶紧抽了几口旱烟,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。

等咳嗽暂时平息了的时候,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坐在脚地小凳上的“赤脚医生”正流眼泪哩。他赶忙安慰说:“你看你这娃娃,哭啥哩?以后不刷就对了嘛!”

黑牛满面流泪从小凳上站起来,几乎是绝望地喊道:“老队长,我检查!但你也叫我刷牙吧!刷牙是讲卫生哩,又不犯法嘛!”

“还刷哩?哎呀,你这娃娃怎学成了个这?你把刷牙说的那么神!照你这样说,我和你爸也要学你的样刷牙呀?”

“你们要刷脑筋哩!”黑牛赌气地说。

老队长也动气了,他直起身板来,想大声说些什么,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使他什么也没说出来。他一边咳嗽,一边赶忙把那“偏方”——旱烟锅子,噙到了口角里,结果咳嗽更猛烈了,憋得老汉满脸乌青,上气不接下气,慌得黑牛赶忙上去给他捶背。

咳嗽停息了的时候,老队长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。他背靠在铺盖卷上,闭起双目,痛苦地喘息着。

老队长肉体上的痛苦加上自己心灵上的痛苦,黑牛简直难受的连气也出不上来了。他想:我再给他讲抽烟对气管炎有害处,他会听吗?咳,病也许好治,老脑筋难改……

他觉得很闷,便从这屋子里出来了。

他站在村头一颗老榆树下,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。全村人都睡了,看不见一星灯火。夏夜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偏分头吹得纷乱。在这沉重的寂静中,他突然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。天很晴,不象是打雷。是什么呢?是汽车?是火车?是飞机?不知为什么,他觉得这声音好象是朝着他们村来的。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,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,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;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,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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